金里千先生(1899—1985),出生于吴县甪直镇,乳名家驹,家境殷实。祖父金思言,性豪爽,喜骑射兵法,曾应清代武举试,未能入选。家父天资聪颖,6岁入塾,聘秀才陈归生先生授课,9岁时已能做短篇论文。1911年辛亥革命后转入甫里高等小学,历年成绩第一。同学中有萧乃贞、严良才皆成绩优异者,志趣相投,义结金兰,共商出洋求学。但因系独子独孙,太祖母尤为钟爱,难舍远离;加之素体虚弱,常有眩晕之症,以致中途变卦,未能成行。又有亲友撺掇说:岳父既是当地的名医,又是秀才,文学功底非凡,何不就从其为师,“一读书,二学医”,仕途学艺岂非两不耽误?
于是家父自1915年开始师从殷骏生先生,一边续攻文学,一边学习中医,遂了长辈之心意。同时殷家收了“毛脚女婿”为徒,自然是悉心相授,尽得其传。外祖父殷骏生(1875—1927),名履科,少年入庠,乡闱不第,因而承其父子量业而从医。殷子量师同邑顾桐君,顾桐君父系甪直名医顾守之,守之从苏州沈安伯学,沈安伯乃尤在泾小门人,尤氏从马元仪学,马元仪师沈朗仲,沈朗仲之师乃李中梓也。吴中儒医一脉相承,传至家父迨至十代。
拜师学医,通常抄方三年,襄诊三年。六年期满,父亲便于1921年春在自家前宅开诊,诊所名曰“春常在室”。坐落在镇西栅市河与金巷浜交汇之处,前有环壁、金巷两桥呈犄角之势跨架河浜之上,从桥上往下看,只见来自金巷浜水与来自吴淞江的市河水一青一白,互相交融,互相渗透,造化无穷。开业以后,诊务应接不暇。人家都说乃是此地风水好,神灵冥助之故。其实这里有三大因素:一则诊所临河,病家就诊便利;二则在于父亲的禀斌好、基础好、老师好、医术高;三则外祖父体弱,尤于夏令常患腹泻,常需家父代诊,进而自然地承接了名医的业务资源。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推动中医振兴发展的特殊时期,随着丁甘仁、何廉臣、曹炳章、张赞臣、张锡纯等一大批中医革新的领军人物涌现,开办中医学校,出版医学书刊,成立中医学会,盛况空前。家父正当年富力强,又生性活跃,精力充沛,经常与之通信交流。1927年前为上海中医学会会员,《医界春秋社》社员,中医师公会江苏全省联合会撰述员。并积极撰稿投寄《复兴中医》、《中医杂志》、《三三医报》等学术期刊。又与苏州名医顾允石先生结为知交,经常书函往来,切磋医理。
家父精研中医外,也常涉猎西医知识。还自学了拉丁文,能开西医处方。外叔公殷季达先生年岁比父亲长2岁,民国4年(1915年)考入清末状元张謇创办的南通医学院,毕业后回乡服务于西医,造诣颇深。父亲经常与之沟通异同,探讨利弊。所以父亲早期的文章具有善于中西汇通,突出中医优势的特色。由于知己知彼,因而使他在日后与西医的竞争角逐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父亲兴趣广泛,才艺出众,早年与叶圣陶、郭沫若、顾颉刚、滑田友等都有深交,又曾与堂叔金家凤一起为保护维修甪直唐塑罗汉筹建保圣寺而呼吁尽力。
家父在医疗实践中深感随着中药商品化的趋势,使中药与中医分离,这是十分不利于病人及中医发展的。他在医话《用药之道》一文中指出:“考古代医生,自必备药。故华佗采药于深山,韩康卖药于长安。自医与药分,医不识药,一任药店之胡乱混售,中医之信用,安得不堕?如欲改良,须将一切丸药亲自监制。庶用一药得一药之神效,方足以救卒暴垂危之症。否则药不道地,虽医生治法无差,亦难得美满之效果。岂不深可叹哉!”所以在1931年在甪直开设了“天心堂药店” 天心者,“仁”心也,医药乃仁术,治病救人方首务,货利图财不可为。父亲严把药材和配方的质量关,并对贫困者给予赊欠或免费。
父亲知道,中医中药非但不能分家,而且中医必须向李时珍、孙思邈学习,精研中药。故他经常亲自到乡间去采集草药,尤其喜欢收辑访集各种单方、验方和秘方,并加以整理和实验。认为单方、验方和秘方药专力宏,针对性强。只要诊断明确,病情单纯,是为首选,用之往往效如应桴。例如蟹壳、枸橘李治疗乳房肿瘤、山甲黄蜡丸治疗肝硬化、鹅不食草治疗鼻炎、鲜鹅血治疗晚期血吸虫病等等,这些简、便、廉、验的医疗手段,是家父的医疗特色之一,特别受到广大农民以及城市平民的欢迎和赞许。
自此以后,父亲的医术越来越精,声望越来越好,许多急证重症、疑难杂证往往经他一治就有起色。当时,影响人们生命健康的主要是急性感染性疾病。特别在江南水乡,温病、湿温、暑温的发病率较高,天花、白喉、疟疾等疫病也时有流行,而老百姓均习惯于统称之“伤寒症”。这些病证症情急重,传变迅速,甚则一朝一候,刻不容缓。家父处方每多一日一帖,甚而早夜易方,第二天再相机立方。许多危重病症或迭治无望的病人往往被他一帖扳回性命。金里千治“伤寒证”一帖药的传说风闻于民间,因此遂有“金一帖”的口碑和美誉。
在诊断方面,家父特别注重儿科病证的训练,因为小儿科俗称“哑科”,小儿主诉困难,全须凭医家通过诸如验齿、察舌、辨斑疹白bei、嗅痘气等儿科的独特诊法来诊察病情。如果医生对小儿的诊断能够谙熟无误,那么对其它病人的诊断自必不在话下了。家父效学叶桂,有心从小儿诊断练起,医术益精,做到“病家不用开口,便知病之分晓。”往往至病家一闻到病室内的秽气,就能判断病证何属,伤寒何候;一闻到患儿的痘气,就能推断天花几朝,凶吉如何;一看到患儿的面色额纹,便知疳积,还是惊风。在三、四十年代又被吴中的百姓称为“第二个叶天士”。
家父于1952年起任吴县历届政协常委,吴县科协常委。1956年6月出席省医务卫生代表大会,并在会上发言,介绍了带徒经验,受到有关领导的重视。6月底由省卫生厅长吕炳奎发出聘书,嘱赴南京中医学院中医研究委员会(省中医研究所的前身)工作。但因县政府以本县医疗建设的需要极力挽留而未能成行。同年9月由县政府抽调至浒关吴县人民医院工作,任中医科负责人。兼任吴县医学会副主任,吴县中医中药研究会主任,吴县中医讲习班副主任等职。
1958初,家父在县政府的支持下组织本县中医参加晚期血吸虫病的治疗工作,并为此拟订周密的治疗方案,组织实施。同年7月与省中医研究所协作,在甪直、唯亭设组,开展晚期血吸虫病食养疗法的科研活动。甪直组收治209例,资料统计有效率达92.1%。1959春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中医中药的采风、访贤、献方活动,征集到单方、验方、秘方共114205方,经筛选整理出1192方,分类编印《祖国医药采风集》一辑,其中家父的献方达13%强。六十年代先后开办了两期中医讲习班,并任经典理论教员,自编讲义,亲自授课,培养了中医学徒数十人。
家父受外祖父殷骏生之影响,精古文,嗜藏书。1964年调吴县公费医疗门诊部工作,此间因受王满仁编校《七松岩集》出版问世之触动,激发其整理校注吴门医著的计划。于是从家藏的抄本秘集中,筛选出家藏甪直名医徐士进的《医学蒙引》抄本、闵曙公《内科心典》抄本、叶天士《六气全书》、张大曦《爱庐医案》等秘本,加予旁证博引,详校细评。可谓晨昏相继,孜孜糜倦,书稿盈箧,笔耕不缀。希冀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这些深埋于民间的中医秘集得以出版刊行。遗憾的是,处于政治挂帅的年代,他的计划未能在有生之年得以尝愿。直到1993年《医学蒙引》经庆江整理、《内科心典》由庆雷整理后,列入市卫生局中医学会《吴中医集》工程,终于得以出版问世。
家父生性豁达开朗,重德轻财。尚有象牙书镇一方,上刻“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是为写照。文革中被打成“漏划地主”、“反动学术权威”。父亲在检查时说自己确实是“漏网的地主”。“早年家有良田八百亩,家产可观,但在二十年代因母丧、诉讼,破财大半,加之父亲嗜烟好赌,家景日窘。亲友劝我尽早回家经管,但我始终信守只要薄技在身,必得自食其力,所以在二十年代末已经无一分田地了,要不是这样,我还真是一个大地主呢。”1975年父亲退休回甪直后,一直热情为家乡的病人义诊。甪直老屋的西厢房,是他晚年的“春常在室”。每当早晨的阳光从东方透过葡萄架照亮他的脉台时,他已经在为病家诊疾了。他风趣诙谐的话语,往往使得病人忧心而来,失笑而归。……
1980年,省卫生厅授予家父“江苏省名老中医”称号,1985年颁发了荣誉证书。同年5月因病逝世,享年86岁,至此江苏省名老中医存世仅95人。子女十六,其子庆畬、庆雷、庆江、庆荣、婿杨清仁、门人金永康、戴绍达、罗文英、管文亮,悉承其业,皆学业有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