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邻居。小草又矮又难看,叶子细碎,象破梳子,茎瘦弱,象麻线,站在旁边,没一个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绿叶象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象奶牛的乳房,谁从旁边过,都要站住细看看,并且说:“真好看!快开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个,仰着头,扬扬得意地说:“咱们生来是玫瑰花,太幸运了。将来要过什么样的幸福生活,现在还不能很一定,咱们先谈谈各自的愿望吧。春天这么样长,闷着不谈谈,真有点儿烦。”
“我愿意来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色粉红的花苞抢着说,“我长得漂亮,这并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不是阔老爷,就是阔小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的衣服用伽南香熏过,还洒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香味最浓,最新鲜,真是压倒一切,你说这是何等荣耀!车,不用说,当然是头等。椅子呢,是鹅绒铺的,坐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帘是织锦的,上边的花样是有名的画家设计的。放下窗帘,你可以欣赏那名画,并且,车里光线那么柔和,睡一会儿午觉也正好。要是拉开窗帘,那就更好了,窗外边清秀的山林,碧绿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来有点儿疲倦,听它这么一说,精神都来了,好象它们自己已经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
可是左近传来轻轻的慢慢的声音:“你要去旅行,这确是很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谁也不靠,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并且,你为什么偏看中了头等车呢?一样是坐火车,我劝你坐四等车。”
“听,谁在那儿说怪活?”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几个蜜蜂嗡嗡地飞,鸟儿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到树林里玩要去了——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玫瑰花苞们低下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象是一个辩论家,正在等对方答复。
“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要坐头等车,”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随口说。说完,它又想,象小草这么卑贱的东西,怎么能懂得什么叫舒服,非给它解释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师的口气说:“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吗?过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义,过得不舒服,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罗绸缎。吃杂粮,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舒服吗?当然没有。就为这个,我就不能吃杂粮,穿粗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脏,窗户那么小,简直得憋死。你倒劝我去坐四等车,你安的什么心?”
小草很诚恳地说:“哪样舒服,哪样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来到这世界,难道就专为求舒服吗?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咱们不能离开同伴,自个儿过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见旁边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为自己舒服了他们才受罪,舒服正是罪过,这时候舒服还能不变成烦恼吗?知道是罪过,是烦恼,还有人肯去做吗?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过的人做的。”
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冷笑了一声,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说:“照你这么说,大家挤在监狱似的四等车里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头等车当然用不着了,只好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这不是退化是什么!你大概还没知道,咱们的目的是世界走向进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冷笑一声,“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头等车,看着别人猪羊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就算是走向进化吗?照我想,凡是有一点儿公平心的,他也一样盼望世界进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头等车坐的时候,他就宁可坐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情来,还舒服得多呢。”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象戏院的观众对付坏角色一样,想用声音把它哄跑,“无知的小东西,别再胡说了!”
“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希望吧。谁先说?”一个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愿意在赛花会里得第一名奖赏。”说话的是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颤音说,故意显出娇媚的样子,“在这个会上,参加比赛的没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还要经过细心栽培,细心抚养,一句话,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养出来的。在这个会上得第一名奖赏,就象女郎当选全世界的头一个美人一样,真是什么荣耀也比不上。再说会上的那些裁判员,没一个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学问渊博,有正确的审美标准,知道花的姿势怎么样才算好,颜色怎么样才算好,又有历届赛花会的记录作参考,当然一点儿也不会错。他们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还有呢,彩色鲜明气味芬芳的会场里,挤满了高贵的文雅的男女游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会场的中心,收集所有的游客的目光。看吧,爱花的老翁拈着胡须向我点头了,华贵的阔老挺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丽的女郎也冲着我,从红嘴唇的缝儿里露出微笑了。我,这时候,简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赞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就又都觉得第一名应该归自己,不应该归那个半开的:不论比种族,比生活,比姿势,比颜色,自己都不比那个半开的差。
但是那个好插嘴的小草又说话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你想上进,比别人强,志气确是不错。可是,为什么要到赛花会里去争第一名呢?你不能离开赛花会,显显你的本事吗?并且,你为什么这样相信那些裁判员呢?依我说,同样的裁判,我劝你宁可相信乡村的庄稼老。”
“你又胡说!”玫瑰花苞们这回知道是谁说话了,低下头看,果然是那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在那里等着答复。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歪着头,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自言自语说:“相信庄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论什么事,都有内行,有外行,外行夸奖一百句,不着边儿,不如内行的一句。我不是说过吗?赛花会上那些裁判员,有学问,有标准,又有丰富的参考,对于花,他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内行。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它说到这里,心里的骄傲压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显显漂亮,接着说:“如果我跟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摆在一起,他们一定选上我,踢开你。这就证明他们有真本领,能够辨别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
“我并不想跟你比赛,抢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静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们以为最美丽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看惯了的东西罢了。他们看惯了把花朵扎成大圆盘的菊花,看惯了枝干弯曲得不成样子的梅花,就说这样的花最美丽。就说你们玫瑰吧,你们的祖先也这么臃肿吗?当然不是。也因为他们看惯了臃肿的花,以为臃肿就是美,园丁才把你们培养成这样子,你还以为这是美丽吗?什么爱花的老翁,华贵的阔老,美丽的女郎,还有有学问有标准的裁判员,他们是一伙儿,全是用习惯代替辨别的人物。让他们夸奖几句,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生气了,噘着嘴说:“照你这么一说,赛花会里就没一个人能辨别啦?难道庄稼老反倒能辨别吗?只有庄稼老有辨别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艺术真算完了!”
“你提到艺术,”小草不觉兴奋起来,“你以为艺术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势,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吗?依我想,艺术要有活跃的生命,真实的力量,别看庄稼老……”
“不要听那小东西乱说了,”另一个玫瑰花苞说,“看,有人买花来了,咱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
来的是个肥胖的厨子,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脖子割破的鸡,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鱼,还有一些青菜和莴苣。厨子背后跟着个弯着腰的老园丁。
老园丁举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这时候,有个蜜蜂从叶子底下飞出来,老园丁以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来的玫瑰花苞们一半好意,一半恶意,跟小草辞别说:“我们走了,荣耀正在等着我们。你自个儿留在这里,也许要感到寂寞吧?”它们顺手推一下小草的身体,算是表示恋恋不舍的感情。
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无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们羞愧,明明是非常无聊,它们却以为十分光荣。
过了一会儿,小草忽然听见一个低微的嗡嗡的声音,象病人的呻吟。它动了怜悯的心肠,往四下里看看,问:“谁哼哼哪?碰见什么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这里。我被老园丁拍了一下,一条腿受伤了,痛得很厉害。”声音是从玫瑰丛下边的草里发出来。
小草往那里看,原来是一只蜜蜂。它很悲哀地说:“腿受伤啦?要赶紧找医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采蜜了!这还了得!我要赶紧找医生去。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来了,常听人说‘药里的甘草’,甘草是药材,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问问它。”小草说完,就扭过头去问甘草。
甘草回答说,那边大街上,医生多极了,凡是门口挂着金字招牌,上边写某某医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边大街上,找个医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说,“你还能飞不能?要是还能飞,你要让那只受伤的腿蜷着,防备再受伤。”
“多谢!我就照你的话办。我飞是还能飞,只是腿痛,连累得翅膀没力气。忍耐着慢慢飞吧。”蜜蜂说完,就用力扇翅膀,飞走了。
小草看蜜蜂飞走了,心里还是很惦记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个月不能好,这可怜的小朋友就要耽误工作了。它一边想,一边等,等了好半天,才见蜜蜂哭丧着脸飞回来,翅膀象是断了的样子,歪歪斜斜地落下来,受伤的腿照旧蜷着。
“怎么样?”小草很着急地问,“医生给你治了吗?”
“没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医生,都不肯给我治。”
“是因为伤太重,他们不能治吗?”
“不是。他们还没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贵的诊费。我说我没有钱,他们就说没钱不能治。我就问了,‘你们医生不是专给人家治病的吗?我受了伤为什么不给治?’他们反倒问我,‘要是谁有病都给治,我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吗?’我就说,‘你们懂得医术,给人治病,正是给社会尽力,怎么说吃饱了没事做呢?’他们倒也老实,说,‘这种力我们尽不了,你把我们捧得太高了。我们只知道先接钱,后治病。’我又问,‘你们诊费诊费不离口,金钱和治病到底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呢?’他们说,‘什么关系?我们学医术,先得花钱,目的就在现在给人治病挣更多的钱。你看金钱和治病的关系怎么能分开?’我再没什么话跟他们说了,我拿不出诊费,只好带着受伤的腿回来。朋友,我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医生,却不给没钱的人治病!”蜜蜂伤感极了,身体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茎上。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有病走进医生的门,却有被拒绝的事情。
没多大工夫,一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来了,买了小草,装在盆里带回去,摆在屋门前。屋子是草盖的,泥土打成的墙,没有窗,只有一个又矮又窄的门。从门往里看,里边一片黑。这屋子附近,还有屋子,也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草屋有两排,面对面,当中夹着一条窄街,满地是泥,脏极了,苍蝇成群,有几处还存了水。水深黑色,上边浮着一层油光,仔细看,水面还在轻轻地动,原来有无数孑孓在里边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来,叫出那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早就叫你搬开,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我没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脸地回答。
“胡说!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说没地方搬!”
“租房子得钱,我没钱哪!”男子说着,把两只手一摊。
“谁叫你没钱!你们这些破房子最坏,着了火,一烧就是几百家,又脏成这样,闹起瘟疫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该拆。现在不能再容让了,这里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后天开工。去,去,赶紧搬,赖在这里也没用!”
“往哪儿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吗?”男子也生气了。
“谁管你往哪儿搬!反正得离开这儿。”说着,警察就钻进草屋,紧接着一件东西就从屋里飞出来,掉在地上,嘭!是一个饭锅。饭锅在地上连转带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却有不管人家住在什么地方的事情。
这小草,人们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边讲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